症状减轻与人格扭曲
浏览量：4039 发表时间：2016-11-23
大多数来治疗的人是希望治疗师可以帮助他减轻症状,没症状他就“痊愈”了。而当症状没有立竿见影减轻的时候，患者就会对治疗失望，毕竟去掉症状是他治疗的目的。但症状与人格之间的关系就好像树根与枝叶的关系一样，有时症状可能会消失，但问题的根本依然存在。如果不深入地剖析症状的来源，不顺藤摸瓜来发现真正问题所在，只是期盼症状的消除只会让问题更加复杂难治。其实，症状的存在反倒是好的事情，毕竟如果连症状都潜伏起来，那么骨子里的“细菌”会更加的泛滥，却又不自知，结果一步一步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。
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，一些当初的患者陆续又来咨询室寻求我的帮助，因为在当初求治的问题缓解了之后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好了，已经找回了健康，所以也终止了治疗。当然，这也和我刚从业时候的理念有关，毕竟开始从业的时候我是和患者站在一条“阵线”上的治疗师——想尽办法帮助患者消除症状。因此我也受到了患者的欢迎，毕竟他们找到了战友和依靠。但后来随着我们之间工作的进展，我个人也慢慢陷入了瓶颈，在治疗中出现了很多的问题，比如患者的症状往往并不固定，会出现在一个症状取代上一个症状的情况；有时也存在症状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的情况；还有时对症状越加执着，反倒会加重病情，越加寻求治疗方法，却无所得的困境。这开始让我开始反思，对人的工作不是简单的遇到问题解决问题，而如同碟中谍一样复杂难辨，后来我慢慢意识到，让一个人陷入困境的其实并不是症状，而是他自己，而我的治疗也从症状的消除转移到了病因的探究。
症状仅仅是表象，如果仅仅从症状角度进行治疗只会陷入死胡同，用中医打一个比方，如果一个人总是感冒也好不了，那么也许一味地吃感冒药不是好的选择，可能提示体虚，脾虚的问题，如果不从这根本出发，那么所有的方法只是治标而不治本，就算外显症状会消失，但依然会以另外的形式表现出来，而此时问题可能越发严重。
下面，来看一位相隔七年再相见的患者患病及治疗经过。
七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，我给他的诊断是社交恐惧症，因为他有很多社交恐惧症典型的症状，比如见人紧张，和异性在一起更放不开，别人说一些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也不敢反驳，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。并且因为马上即将大学毕业，也因此非常担心自己这幅样子找不到工作，无法适应社会。我们就是在此种情况下开始了治疗。
当然这一切和他家庭有很大的关系，从小在农村他本来无忧无虑，但后来母亲改嫁，而继父因为担心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对他也多加控制和戒备，不允许他再和以前村子的人来往，并且也舍不得给他花钱，担心长大了再跑回去，那么自己的钱也打水漂了，因此每次交学费他都感觉自己好像要饭的一样可怜。不仅如此，在镇上的高中上学的时候还被人打过，在老师眼里也不被重视，因此他越来越自卑，慢慢封闭自己，和别人交往也找不回之前的快乐了。到了大学问题依然没有缓解反倒更加严重，因为他脸上开始起豆豆，因此整个人更加紧张，担心别人看不起，最后课都不敢去上了，朋友也越来越少，陷入了自我封闭的境地。但因为大学本来就是一个宽松和自由的幻境，所以他也勉强混了过来。但眼看要毕业了，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，他必须要面对自己的问题了。
在治疗的初期，我们试图用各种针对症状的疗法进行治疗，比如用认知疗法调整负面及自我否定的认知；用行为暴露疗法在紧张的情景中脱敏；用森田疗法的“接纳”与“顺其自然”来来减轻紧张和焦虑的体验……
这一切的努力似乎有效果，但似乎又没有效果，毕竟波动性太大，咨询过几天他的情况好了一些，但隔了一段时间又是老样子，疗效并不巩固，而因为他面临着毕业找工作，所以我们的治疗也不规律。最后他彻底离开南京了，因此我们的治疗也停止了。
时隔七年之后我们又相见了，因为他的问题又有了诸多戏剧性的变化，因此他又预约了一次治疗。因此，我才对他后来的生活和治疗轨迹有了更多的了解。这也让我有了更进一步了解他的机会，真正了解他这个人和他的内心，也因此醒悟了当年他为何会有如此严重的社交恐惧症的表现，而也发现当年的治疗的错误是一直被他强者鼻子走，被表象所迷惑。
他谈到我们结束治疗之后他的症状依然没有减轻，因此在工作的地方又找了一个价格昂贵的治疗师，虽然他给予了厚望，但结果依然没有达到自己的期待。后来又因为工作总是要出差，所以持续一段时间后也放弃了。
但这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，人际的问题，胆小的问题，畏畏缩缩的问题，自卑自闭的问题依然存在，但他只能带着痛苦去生活。但有两件事情成了他生活的转机，一个是开始他是学徒，经常被师父骂，但因为终于媳妇熬成婆，最后他成了师傅，而且因为本来他就是理工男，所以对技术的研究比别人更深入，因此在技术领域他成了圈子里的权威，就算领导也要听他的。因此在工作中他找到了自信，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了，反倒变得趾高气扬，工作的圈子里每个人都必须尊重他，毕竟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做，工程可能就会失败，因此每个人都必须给他面子，因此他脾气反倒变得很大，领导都要让他三分。第二件事情是，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级的时候，因为和异性交往的恐惧，所以他没有自由恋爱，是在老家相亲认识了一个漂亮女孩。开始当然他依然非常紧张，但这个女孩很喜欢他，所以对方对他的接纳，慢慢消除了他的焦虑，而后来女孩嫁给了他，在这件事情上的成功也因此消除了他和异性交往的紧张。
因此，他痊愈了，他终于达到了当初我们刚认识时候的治疗目标，他终于找回了自信，找回了自我，整个人信心满满，周围的人也非常尊重他，就连当初不待见他的继父现在也对他很尊重，因为他工作的收入很高，因此还在老家给父母买了新房子，并且还要带父母出国旅游，而妻子也非常好，在家里带孩子，一切都很完美了。
按道理，故事就应该进行到这里，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，黑夜终于过去了，经过他不懈的努力，风雨之后终于见了彩虹。
但不要忘记心理学家霍妮说过的话——人格性神经症乃是潜伏的慢性过程的结果，通常形成于童年时代，并且或多或少，或强或弱地影响到人格的各个部分。表面上看，性格神经症也可以由实际的情景冲突所导致，但仔细收集病史却表明，种种病态的性格特点，早在任何困难情景产生之前就已经出现了，而眼前的暂时的困境，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那些先前存在的人格障碍导致的。形象地说：我们可以说神经症症状并不是火山本身，而仅仅是火山的爆发。而导致疾病发生的冲突正如火山一样，乃是深藏在个人内心深处而不为人所知的。所以，治疗的重点不在于症状，而在于性格紊乱本身，因为人格的变态那时神经症中持续存在，反复发生的现象，而临床意义上的症状却可能不断地变换。
因为他性格的紊乱并没有真正消除，他只是用成功找到了自信；用成功维系了自尊；用成功来带来的荣誉才接纳了自我。因此，这会导致两种危机的存在，第一，当成功无法维系的时候，那么他就会落入到之前的自卑漩涡；第二，当用成功维系了尊严，找回了自信，那么他就会继续用更大的成功来获得更多的肯定与价值。所以用成功维系的自信，用成功找回的自我并不可靠，而且还好像泡沫经济一样，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。
因此，在消除症状之后，他不出所料地不断地尝试着更多，更大，更成功的计划—— 12年他开始炒股，但因为老婆的强烈反对，所以最终放弃了；13年他开始开发送餐软件（这早于现在已经很火的各种送餐软件），但最后赔了7万结果就放弃了；在平复了之后他目前又要开发一个农副产品的app，虽然软件不是他的专业，但他认为这方面可以快速地成功，就好像买彩票一样，所以他又投入了十多万，但目前却遇到了瓶颈，是继续投入下去，还是放弃成了他难以抉择的难题。不仅如此，在情感方面也出现了问题，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更加情投意合的美女，因此他竟然也有了离婚的想法，但因为老婆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，所以他现在也在苦思找寻一个离婚的借口……
当问到他为何要如此折腾的时候（当他把想法说给亲戚说的时候，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想法，都建议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），他谈到他心里想要的是更大的成功、更多的尊重、富甲一方……
到这里，似乎是一个典型的成功学上的案例，似乎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，似乎一些伟大的人正是从这些异想天开的幻想开始的，比如马云、比如乔布斯、比如比尔·盖茨，他们不都是从如此的幻想开始，不安于平凡，结果创造了奇迹，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。而如果我让他放弃，似乎是我要扼杀了一个天才似的。
但事情远没有表面看起来如此简单。如果又被表象所迷惑，那么我又成了患者的“同盟”，也许短期他会感激我的鼓励，但长远来看，我又把他推入火坑。当然，就算我不是主谋，也起到了帮凶的作用。
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其实，在13年他就已经被调入总部做了中层，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发展方向，而且收入也有了大幅的提高。但他只干了半年就放弃了，因为他是一个"理工男"，也许技术还可以，但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却很欠缺，他无法很好地协调好领导和下属的关系，因此他又旧病复发，在工作中又变得紧张兮兮，压力山大，因此他最后又回到了工地，回到了一线，回到了那个给了他“自信”的环境中去。当然，我们也可以说他如此的选择是智慧，毕竟人贵有自知之明，选择适合自己的很重要。但深入一些分析的话，可以肯定他是在逃避失败，避免失败，或者说他是一个无法承受失败的人。正如，他这几年一直试图创业，但最后都是虎头蛇尾的放弃也可以印证这一点。
这其中又说明了很多的问题，首先，一个害怕失败的人，是难以坚持的。第二，一个无法承受失败的人，就说明他要的是成功的结果，而不是对事情本身的热爱。第三，就算他获得更大的成功，带来只是更大的自我膨胀，而非真正的自信。第四，越加沉浸在成功幻想之中，也会带了一个副作用——对失败更加恐惧。而这一切都提示着一点——他已经迷失到了对荣誉的追求之中，此种追求并不是单纯的上进心与理想的表现，而是一种经过美化后的病态的雄心。
这一点很好的比喻就是“魔戒”，当一个人被魔戒所迷惑的时候，虽然表面他会变得强大，但如此的强大却让一个人变得迷失——最终，他会迷失自我，迷失真正的生活，眼里只有成功和荣誉，只会让他变得越加的膨胀。就算他得到了一切，却丢了真正的幸福，正如我之前的一位患者，他年轻的时候做过各种生意，不过却失败了，之后他遇到了一个贵人，结果人生出现了转机，因此他给自己制定了人生目标——三十岁的时候500万，三十五岁的时候500万，40岁的时候5个亿。而我们正是在他35岁的时候相识的，而此时他的资产正好5000万，不过他却谈到虽然目标已经达成，40岁的时候五个亿的目标也按计划进行，但他却找不到快乐，成功无法继续给他带来真实的快乐与幸福，在儿子满月酒的时候他竟然都笑不出来。
“尽管神经症患者竭尽全力使自己完美，尽管他相信自己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地，可是他并不能够得到他最需要的东西，即自信和自尊。即使他在他的想象中像天神一样，可是他仍然缺乏人间普通牧童的自信心。他可能达到的崇高地位，他可能获得名望，只会使他傲慢自大，但不会给他带来内心的安全感。他内心中仍然感到不为人们所需要，感到易于受到伤害，因此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的价值。只要他有能行使权利，施加影响，并有赞扬和尊敬来支持他，他就可能感到自己强大而重要。但只要在陌生的环境中并缺乏必要的支持时，只要当他遭到失败或一个人独处时，所有这些洋洋自得的感觉就会很容易地消失殆尽。他那天上的王国经不起外界的干扰”——节选自《神经症与人的成长》
因此，我建议他，要放弃，放弃这一切计划，毕竟如果继续折腾下去，很可能就会失去他拥有的一切，失去他原本幸福的生活。但我知道，如此的苦口婆心也许是徒劳的，毕竟他就好像赌徒一般，如果不遭遇重大的失败，他是不会反省和悔过的。正如一位女性患者告诉我，虽然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按照一个完美女人的要求来苛责自己，但因为过去的成功，因为过去在每个人生阶段，她都是最优秀的人，因此成功给了她光环，给了她价值，给了她荣誉，给了她极大的满足，因此，她宁愿逼迫，也不愿放弃。毕竟，放弃了，就意味着“女神已死”。但她不甘心，她宁愿活在逼迫自己的痛苦中，也不愿面对自己原本是一个平凡的人的现实。想必，他也是如此把——宁愿妻离子散，一无所有，他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平凡。
因为时间有限，当我们要结束治疗的时候，我送给了他一本我做过笔记的《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》并折叠上了，我希望他重点看的章节：
对权力、声望和财富的追求
统治和支配他人的愿望，赢得声望和愿望，获得财富的愿望，其本身显然并不是病态的倾向，正象希望获得爱的愿望本身并不是病态的愿望一样。但当对权力、名望和财富的病态追求不仅被用来作为对抗焦虑的保护措施，以对抗自觉无足轻重或被他人看得无足轻重的危险的时候，那么对权利和荣誉的追求就成了一种逃避焦虑的手段。而且神经症患者形成了一种顽固的、非理性的权力理想，这种理想使他相信：他应该能够驾驭一切，无论是多么困难的处境，他都应该立刻就能对付它。这种理想渐渐与骄傲感联系起来，其结果，神经症患者不仅视软弱无能为一种危险，而且视为一种耻辱。他把人分为“强者”与“弱者”，崇拜强者而蔑视弱者。因此病人有一种迫切需要吸引他人注意，受到他人尊敬和崇拜的愿望。他会产生以美貌、以聪明才智、以某种出色的成就来打动他人的幻想；他会毫不节制，挥金如土；他会不惜一切地学会谈论最近流行的新书和最新上演的戏剧，会竭力认识一切显要人物。他的全部自尊心都建立在他人对自己的崇拜上，而如果得不到崇拜他就会一蹶不振。由于他极其敏感，由于他老是感到屈辱，人生对于他遂成为一种永恒的苦役，不管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，他都会以一种与痛苦成比例的愤怒来对此作出反应。正因为如此，所以他这种态度总是不断地产生新的敌意和新的焦虑。
严格地说，对权力的正常追求来源于力量，而对权力的病态追求则来源于虚弱。
…………
当然，关于他为何会被“魔戒”所迷惑，他又是如何必然走上荣誉之路而停不下来的深入的分析，我也将在我的新书《社交恐惧症的心理治疗》中做更详细的剖析。
